那是二年前的春夏之交,我到陕南某县一个叫黑水峪的地方搞调查。陪同我的当地干部是一位中学女教师,姓杨。

由县上到目的地要走十几里路。路,就在两山之间,沿着谷底宛延的河水,时而岸左,时而岸右。沿途要趟十几次河,还要坐一次摆渡小船。

一天傍晚归来,将近渡口,突然浓云密布,狂风急雨骤然而降。我们俩带着雨伞.仍挡不住斜雨侵身,寒气袭人。走在前边的杨老师回头大声喊了些什么,我一个字也听不清,走近问他,他说:“我在吟诗。”

我笑了:“这种鬼天气,你还有这般雅兴?”

“我们山里人,这点儿雨算个啥!”

“你把刚才的诗念给我听?”

“你看!”杨老师顺手往前一指:“春潮带雨晚来急,野渡无人舟自横。简直绝了!”

可不是嘛!眼前正是诗的画面:一条小小渡船横在岸边,风雨中飘摇。往常戴着一顶旧草帽。见人就笑的老船公,不知躲到哪里去了。这时,天渐渐地黑,雨还在无情地下。

“怎么办?”我有点儿犯愁。

“好办得很。”杨老师满不在乎:“在我们这儿,除了吃奶的娃儿,没得不会撑船的。”

“那,船划过去。谁给划过来?”

“替古人担忧噢!”

于是我二话没说上了船。杨老师熟练地左—篙、右一篙地撑着,只是颐不得打伞。我想给他遮点雨,被他厉声喝住:“莫动!”好家伙!船小流急,我刚挪动一下,已经意识到有翻船的可能。

过了河,杨老师的衣服全湿了。我说:“你这样会感冒的。”杨老师只是抹了一把湿漉漉的长发笑笑:“没关系。”

一会儿雨停了。真是来也匆匆,去也匆匆,好象故意和我们开玩笑。

“史同志(这里的人对上边来的干部习惯这么称呼),我想问你个问题。”

杨老师说,有一天他给初中毕业班讲课,讲的就是刚才那首诗。刚准备下课,一位小同学突然站起来:“老师,我可以提个问题吗?”

“当然可以。”

“在春潮带雨晚来急的时候,还会有黄鹂深树鸣吗?”

是啊!这位同学提得有理。杨老师当时给蒙住了。

我也给蒙住了,好久没有回过神儿:“我想有两种可能:第一,诗人初来野渡时,正是斜阳晚照。彩霞满天。这时在深树丛里,不仅有黄鹂,应该是群鸟喧鸣。然而南方暮春的傍晚,天气往往多变,就象刚才那样。也就是说,诗人写的是两个时间发生的事。第二,写诗不是现场写生。不要求与现实绝对吻合,甚至可以纯属虚构。”

“我也这么说,可惜没有你这么圆满……唉!他已经毕业了。”杨老师似乎还在遗憾。

其实我也是即兴发挥,心里并不踏实。

当天夜里,雨又在下,而且越下越大。我躺在县招待所的床上,辗转反侧,久久不能入睡。杨老师提的问题,总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,总也找不出满意的答案。后来不知为什么,又担心起那只渡船的安危来了。

次日清晨,天气格外晴朗,饭后我们来到渡口,老远就见老船公独自蹲在河边,直到我们走近,老人头也不抬,只是不停地抽着旱烟。见此情景,怕是发生了什么事。果然,渡船不知何处去。听老人说,昨晚八点钟他还渡人来着,可能是夜里雨大,被暴涨的河水冲走了。本来,一条小船值不了多少钱,可惜的是,这条船是用老人的寿木板做的。老人把烟袋锅在石头上狠狠磕了两下:“唉,当初要是听二娃子一句话就好罗!”

因为过不了河,我们只好回招待所。我问杨老师老船公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,杨老师说,老船公的二小子是个保险代办员,说不定是为渡船参加财产保险的事爷儿俩有矛盾。

几天以后,听说能过河了。我们来到渡口,老船公老远就笑开了花:“昨天等了你们一天。快来坐一下我这条新船。”船是够新的,而且比原来的船大。我问老人家怎么这么快就做了一条新船,老人说:“哪里哟,这功劳是我们二娃子的。”老人悠悠地撑着船,悠悠地往下说。去年,他家二娃子当上了保险代办员,心想要带个头,给老爸宣传了一大堆好处,动员老爸将渡船参加保险。老爸呢,把天说破也不同意,“你娃儿才当了几天啥子代办员,就来动老子的脑筋。当年我在这黑水河摆渡的时候,你娃儿可惜还没得出世,方圆几十里,谁不夸我船撑得好?保啥子险?钱没处花了?个背时的!”

说到这里,老人笑了:“你们不晓得,我们二娃子平时说活不多,其实心眼儿不少。他当面不敢跟老子开顶风船,背着老子和他妈串通一气,硬是给渡船保了个险。这一回难为他,不晓得保险公司赔了他好多钱,更不晓得又从哪里给我弄来这条新船。天地良心,比我那条旧船硬是好噢!”

听到这里,我也为老人家高兴,拍着崭新的船帮问:“这条船得多少钱?”

老人说:“这是我们二娃子一手操办的,说啥子也不告诉我花了好多钱。嘿嘿,跟老子保密。‘我算服了,算服了!”

下船时,我们照例给老人家付钱,被老人一手拒绝:“你们还不晓得,为了感谢保险公司的恩情,我昨天已经宣布:免费摆渡三天!”老人伸出三个指头。从他明亮的眼神儿里溢出,此时老人的心里是何等得意……

作者:史红霞